陈树照:灵魂分泌液体
2016-08-23 22:3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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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分泌液体

文/伟钟

“……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我对海子这段话深以为是,近些年来感触日深。今人写古诗的附庸风雅自不必说,当代新诗人们也大多脱离了现实生活逐渐雅了起来,说海子当时难以忍受,到如今恨应该变成痛恨了罢。

诗是流淌的血长成翅膀飞出来的东西,或者是深入骨髓对灵魂的自我解剖。如果扬弃了浅薄的雅,倒不如先俗起来——在阳光下裸露冒着热气的肉体,晾晒干净纯粹的灵魂。陈树照的诗就是这样,来自血缘对于亲情的白描,对于遥远家乡美而疼的物象的铺陈,对于北方的雪全方位的解读,对于爱与大自然合一的真诚体验,都是对生命存在本身的关注,是血管里流淌的血,不是水管里随意涌出的水。

在形式上,这个和海子同龄的诗人走的却是另一条路。不是吟咏和高歌,而是诉说和描摹。语言看似缺少刚性,却不乏韧性,充满了伸缩自如的张力。看似平淡无奇的句子,营造出让人欲罢不能的沉痛感受,虽然经过了认真的打磨,却看不出刻意锤炼的痕迹,流水无形而又隐藏着光芒。和海子血脉鼓胀的高蹈相比,陈树照是冷静的,虽然他的内心充满了激情,却没有多余的枝杈影响主干向高处和深处地延伸,正如他诗里的蚯蚓,柔软无骨,却有着惊人的挖掘能力和生命力,这是成熟诗歌的原初品质。

外在的东西是技艺问题,只是灵魂脆弱的外壳,有心的人打破了它,里面会分泌出液体。浓重的首先是血液,这是生命古老的温暖传承,没有它的迸溅,诗歌的长河会不断干枯下去。和诗人血脉相通的当然是身边的或遥远的亲人。每一个人都不能是无根源的,都会被鲜红的血液牵扯着心,在这一点上,谁也不能免俗。司空见惯的东西会麻木人的神经,一旦失去了,也无非是被惊醒了一下,随即淡忘掉,沿着惯性生活下去。陈树照却一直清醒着,把人们写烂了的东西拾起来,给它增添新鲜的血液,这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更重要的是创造和灵魂的真诚,还有善的浓缩和爆裂。陈树照的诗里不缺这些。读过这些诗之后,谁也不免会想起自己的亲人,诗人不说什么,他的任务只是呈现,物象后面的东西需要读者自己寻找。陈树照的高明之处是在最俗的题材里翻搅着血的浓度。

怀乡的题材也是一大俗。家的概念或许存在着某种现代隐喻,也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但和中国古代诗人单纯的怀乡完全不同。陈树照的怀乡当然和古人不同,也没有太多高深的隐喻,这自然就不俗了。低点,再低一点,家乡无非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甚至是埋你的地方,也是不知不觉要想起的地方,并且多数时候眼前浮现的是可感的形象,模糊或者清晰都不重要。那些走遍千山万水的人,回过头来总会觉得家乡的山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在陈树照的诗里,穿越时光可以回到过去感受温暖,打破空间之栅又牵延着一条千里长的思念,故乡的芦苇、黄花和高大的白杨树,阳光、天空和淅沥沥的春雨,以及这些景物里的动物和人,只有加上了陈左湾这个名字才有意义。这些景象是要透过泪水才能看见的,而泪水并没有流出,只是刚刚从血液里分离出来隐藏在心中。血液因泪的流失变得更浓重了,两种液体都是灵魂的分泌物,包涵的爱和痛是纯净生辉的。

人一直在和世界交换着物质和精神。谁也不敢保证,天上落下的雪和你的身体毫无关系,浸入和渗出的也不仅仅是可见的水,灵魂被打湿是不可避免的。人和世界交换水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会绽开洁白的花朵,如果雪花没有纯净灵魂的附着,也不可能这么美。咏雪的诗浩如烟海,陈树照这些与雪有关的诗,不是借助外物关照自身,毋宁说这些雪就是来自灵魂本身。而雪中的事物由于雪的参与,美的更美,纯的更纯,连丑恶也被映衬和突显出来,也许只有寒冷才能让这些灵魂的分泌物纯粹干净起来。诗如其人,那些因善而来的痛,只有在悲天悯人的诗人心中才能开出圣洁的花朵。而当今那些所谓的大师,他们的诗看似无懈可击,我却窥察到了灵魂的漏洞。给美好的事物增添光芒,这些水的精灵,灵魂的花朵,虽然在北方是习常的事物,在陈树照的诗里,天使一般降落下来,现出了新意。

也许每个诗人都梦想着在客观世界找到一个可见的灵魂家园。屈原、李白、杜甫和陶渊明相比活得不够踏实,也不自由,看来有一个安慰灵魂的地方是必要的。除了亲人,家乡和洁白的雪,离诗人陈树照最近的地方就是松花江上的柳树岛。这里的水在诗人心中是经过提纯的,充满了生命必需的微量元素。柳树岛的生活不是自然主义的,多少有些超验的味道。但这里只是灵魂的临时驿站,诗人最终还是要回到污泥浊水中去洗净自己。从古到今柳树和水都抚荡着风流的气息,陈树照的爱情诗和被江水围起来的柳树一样,是自由里面剔掉了纷繁过后的宁静,是肉体的必须和着灵魂的流淌,充满活力而又纯粹,俗而不艳,色而不淫,完全和这一方爱情水融为一体,其中包括肉体和灵魂。这爱情美的仿佛在天上,或在梦里,其实是人间的爱情岛,酷似《诗经》里的爱情故事。

陈树照的诗和不死不活故作高深的诗歌相比,无疑是一股清凉的泉水,通透、明亮、清淡而又五味俱全。他谙熟当今一切花里胡哨的流行技艺,却弃之不用。在人们向前冲锋的时候,及时停下来,望望远方,看看天空和道路。这是一种大清醒必然带来的大俗大雅。关心一下自身的存在,以及身边的任何事物的存在,而不是大而无当的整个世界或人类的存在,从小处着眼,也是一种大智慧和大悲悯。在别人裸露身体的时候,陈树照却裸露灵魂分泌出液体并打湿另一个灵魂,即使不着一字,悟到这些也就完全足够了,当那必然来临的死亡真的到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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