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树照诗十首
日出
四月 我在老家信阳
一声雄鸡的啼鸣
从山下那片雾水迷茫的小村庄传来
瞬间 万物起身与太阳相见
我摸了把湿漉漉的头发
放弃了所有的野心
又见落日
我又一次看见江上落日
那些破天的云霞再次染红山水
松花江 这架昼夜奔涌的大滚梯
仿佛连通着天堂和地狱
青山不老 秋风不老
易老的芦苇白茫茫飘舞
对岸 那个黑炭块似的少年
正挥动鞭子驱赶散落的羊群
而晚归渔人的桨橹声
惊飞了抱窝的鸥鸟
多少村庄消失了
多少庄稼播种了
多少江水淹灭多少墓草
那些曾经播种的人 早已死去
我站在岸边 谁站在尽头?
没有什么了不起 黑夜终将过去
今生这样 来世还会这样
“那些不属于我的我不会索取半分
所谓的世界之都
不过是日月的小小轮回”
人类都干了些什么?
我也是罪孽深重的人啊
将要面临谁的判决!
洗牛
一头膘壮的老水牛
在稀泥坑里伸张四肢
翻滚的动作 像黄泥在腌蛋
老水牛 它正在腌制自己
主人大声吆喝
它似乎没有听见
一根鞭子狠狠地抽过去
老牛猛然起身 奔跑
泥水四处飞溅……
终于跑累了 它停下来
身上的泥水还未晒干
汗水却从它的鼻尖滚出来
它回头看看身后的主人
看看脚下那片新耕的泥土
它朝天空吼了吼
那长长的叫声
很快就在酷热的正午消失
主人骂它倔犟 一阵抽打之后
心疼地用井水给它冲洗
这头黑色的老水牛
它不会跪下 也不懂得珍惜
以至那个瘦小的男人
一遍又一遍
也未洗尽它那庞大的身躯
蚯蚓
我惊叹一条蚯蚓
它的一生都活在泥土里
偶尔爬出土坷 石头
仍要返回地下
似乎它生来就不怕死亡
那么渺小 细软无骨
从一块泥到另一块泥
从一种黑暗进入另一种黑暗
我想 它凭借的不仅仅是周身蠕动的力量
它一定有一颗明亮的心
我惊叹它的执着 永不停息
一生把巢安在底层
一旦被犁铧 铁铲斩断 掀出
那暗红的伤口 在阳光下挣扎
让我这个长骨头的人
也会感到颤怵!
岛上到处都是盛开的小黄花
岛上到处都是盛开的小黄花
从沙滩的草丛到柳树荫下
弥漫的,都是这种熟悉的芬芳
假如我死去,我愿意死在这里
这里的蚊虫吮吸露水,柳叶在鸟鸣中坠落
无边的花草,在九月的晨光里沐浴
江水拍打着礁石,滚滚向东
请不要给我穿寿衣,葬礼也不要
我要与那些扑火而亡的飞蛾躺在一起
让风吹着,雨浇着
让那些酿蜜的小蜜蜂
为我举起尖尖的刺,来回的忙碌
后来上岛的人,请你小点声
别惊动花草们授粉
别惊醒我的梦,我累了
你何时住进我的身体
此刻 你又开始在我的躯体里走动
即便我用尽所有的力气
都不能阻挡你的脚步
我奔跑 你跟着奔跑
我停下 你还在奔跑
我大声呼喊
而你却像一个局外的人
逍遥在遥远的某处
你何时住进我的身体?
肯定是在那个漆黑的夜晚
趁我落泪时 手提灯笼闯入
然后 支起炉灶
过起你的一日三餐
就这样
在我躯体这座空房子里
将要挥霍掉
我日渐衰老的一生
那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
嫂子静静地走了
这个来我家我才三岁 父母早逝
把我抚养成人的女人
这个不让自己和孩子吃 让我吃饱
送我上学 给我背书包的女人
静静地走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没让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留在人世最后一句:
“让老三 在外面好好干”
也就是带着这句贯穿她一生的叮咛
静静地走了 再也不能对我生气
流泪或是说些什么了 再也不能站在村口
等我探家回来或送我出远门了
我只能用她抚养大的身躯 面对家乡
长跪不起 电话里我不敢出声
我怕那年迈的兄长挺不过这一关
但最终还是痛哭失声 话筒那边
传来了从牙缝里挤出的抽泣:
“为什么曾经揍过她”可以想象
那个村里个头最高的男人 此刻
说这番话的重量 我没有往下问
知道嫂子睡在母亲的身边
那是一块山清水秀 风中摇花的油菜田
也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
坐飞机领大嫂进京看病
电话中 知道大嫂是肝癌晚期
没等我反应 那边传来了哭泣:“老三
想什么办法 也要治好你嫂子的病”
好像我就是那棵救命的草 嫂子的命
捏在我这个从山沟沟走出来人的手里
此时 波音747正在4000米高空爬行
第一次坐飞机的嫂子 眼睛眯成一道缝儿:
噢 原来村庄像火柴盒一样大小
高缺氧的阳光透过舷窗照在她的身上
那弓一样的背影 让我泪流满面这个一生
从没坐过火车 轮船没进过省城 京城------
刚刚过完五十五岁生日的女人 除了乡下
那几亩薄田 几间瓦房再就是那
一头白发和那张满是皱褶的脸 此刻
我才惊愕地发现 家乡的山风有多么锋利---
进京后 地铁故宫 天坛 香山 大观园
这些曾在她梦里出现的景观一一摄她入屏
嫂子说:她值了 还要领乡亲们再来
这个可怜的女人啊 她哪里知道
谁也救不了她的命 这一次竟成永诀!
故土
这个滴哒露水的早晨
多么清爽,麻雀在林间鸣叫
牛在江湾里吃草,我在田地里干活
整整四十年,城市浪费掉我所有的青春
而今我回到村庄。童年的伙伴都老了
有人已先住进西山。曾经住过的那间茅泥屋
也变成了小洋楼。曾经使唤过的牲畜
早已被人剥皮吃肉。用不了几年,
这头新买的老黄牛也会死掉
……这些我已不再太难过了
一想到飘泊时光,我就落泪
所幸的是,我剩下的这把老骨头
最终又回到了故土!
睡莲
我要是一条小虫多好
钻进莲心 在水一方
任凭风吹浪打 也决不回头
静静等待落日彻底暗下来
睡莲 一瓣一瓣闭合把我紧紧抱住
从此 我就拥有那些暗香浮动
温暖而又清爽的怀抱
那些小绿叶 白银似的小水珠
紧贴身边 将睡莲包裹
芦苇 水鸟 白鹤 飞蛾
甚至整个八月的七星河湿地
守着那些紫黄色的花颧
在月光下睡熟
也就守着我睡熟
做一条小虫 不用讨好你
也能在你撑起的晴空里
独享高出水面的辽阔
阳光洒满你带刺的小拳头
也就照亮了我
你一瓣一瓣绽放
也是我溢出的阵阵芬芳
就这样 住在你的心上
今生 我哪儿也不去了
我要用牙齿一口一口撕咬你
把你掏空 让你感觉我的存在
让你一生一世因我而疼痛
高大的白杨树
门前那棵高大的白杨树
是生活在清朝的祖父种植的
父亲在世时 几次想砍掉它
都因舍不得它繁茂的枝条而留下
而今 它一直守在我的窗外
白天挡住视线 挡住阳光涌照
夜晚星光铺张的巨大阴影
让人恐惧 阴天雨水带着潮气 苦味
不知不觉从窗外溅进来
每天清晨 我还在睡梦里
麻雀就在枝头叽叽喳喳
催我去排泄 洗漱 拖地 用餐
等那些鸟儿叫累了 飞走了
我也要急急匆匆骑上单车
溶入大街洪荒的人流
老树与我生长在这里
除了办公室 茶水 报纸
税收计划 回家紧闭门窗
点亮灯盏 看电视 偶尔喝点小酒
最大的梦想就是彩票中大奖
今天与昨天 没什么两样
像鸟儿去田野觅食后 再次栖落枝头
我在那间小屋 开门 锁门
乐此不疲 闲暇时上上网
总想猎奇 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
到底发生多少离奇古怪的事儿
几十年来 我与那棵老树叫着劲
老树越长越粗 叶子落了又发嫩芽
鸟儿 抱了一窝又一窝
我费尽牛力 供养一个儿子
白发却越长越多 背越来越弯
这样的生活 我也心满意足
深怀敬畏与感激
今生 我已无力砍掉
那棵高大的白杨树
将来谁会砍掉它
我不得而知
做一个陈左湾村民
做一个陈左湾村民 要学会赤脚走路
走南冲的沙土路 北岗的荆丛路
西坡的青石路 东畈的泥泞路
要学会赤脚下冰渣的稻田
穗芒如刺的麦地 豆地 高粱地
要钻红麻林 槐树林 枣树林 甘蔗林
爬陈梨山 左桃山 牛角山 高墙矮墙
要学会赤脚挑担走几十里山路赶集
腰不酸 脚不痛
做一个陈左湾村民 要学会赤脚积肥
掏粪坑 灶坑 污水坑 臭水坑
要习惯人粪 牛羊粪 猪马粪
鸡鸭粪 猫狗粪散发的各种气味
要耐得住苍蝇 牛虻 蚊子 小咬
蟑螂 老鼠 虱子 虮子 蝗虫地袭击
要学会亲近罗卜 白菜 黄瓜 土豆
珍惜每一粒米 每一把柴 每一根线
不吝啬每一滴汗水 心肠要软
腰身要硬 为人要厚道 手掌要有力
比如套牛犁田 耪地撒籽 浇水施肥
除草除虫 收割打场 脱谷扬糠……
这些都要会 车轻驾熟
做一个陈左湾村民 要学会享受
躺在地头睡觉的幸福 要会一边看电视
一边编竹筐竹篓 编草鞋笤条 织毛衣
男人 会修椅子锄头 磨镰炝刀
雨天用油钻纸砖头压实屋顶
女人 会烧饭洗衣 做针线 奶孩子 洗尿布
要喝井水 田沟水 吃糠肤 吃树皮
吃生瓜野果 野菜胃不疼
照样有力气 要习惯黑暗里走路
再黑的夜晚也能摸回家
死也要埋在自己的土地里
做一个陈左湾村民 要学会光着膀子
种庄稼 给家禽看病 给小羊 小牛接生
给猪狗 牛马配种 要习惯冬夜一家人
围坐火盆 灯下缝洗 积咸菜 说家常话儿
想打工在外地的亲人 不怕狼嚎 狗叫
要有飞鹅扑火的精神 习惯土坷
石头硌破脚底 手被庄稼勒出血道道
做一个陈左湾村民 要学会杀鸡 宰羊 剥皮
埋人 推碾子 拉磨 能忍受歉收荒年
没米下锅 衣衫单薄的煎熬 要会掰着手指过日子
要孝道 乐善好施 红白喜事要风光着办
要遵守村规家风 要会打肿脸装胖子 不能选择出身
不能屈服命运 要有一付老茧的肩头
忍住那些没钱治病的泪水……
做一个陈左湾村民 要学会不低头 不埋怨
跪祠堂 跪娘亲 跪苍天
誓与土地共存亡 对一块土地
要有100%的信心与耐力 爷爷种60年
父亲种60年 你也要种60年
今天种 明天种 后天再种
种一百遍 一千遍 一万遍
人死地不闲
雪中偶遇
大雪纷飞 看不见渔人与飞鸟
除了你身上羽绒服裸露着火红
就连岸边那些杨柳树
也都长满了白毛风
喀吱 喀吱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你拍拍肩膀 眨动挂满白霜的睫毛
对我说:冷啊
今夜 我们不用再赶路了
只是想找回初恋的感觉
而抛在我们身后的佳木斯
道路 街灯 汽笛 和柳树岛一样
正在承受大雪的掩埋
村庄 寺庙也都沉睡在风雪之中
树林转弯处 我们看见灯火
透过低矮草屋的玻璃窗
一对银白的老夫妻
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对饮
火炉上 那壶煮沸的老酒
诱惑着我们
我想在这片土地安葬
水草吹动旷野
野花 点亮茫茫芦苇荡
河流那挂老火车
在天边爬行 它要在黄昏到来之前
把积攒一生的财富
成吨成吨的金银 藏在湿地
藏在那鹤舞鱼跃的抚远三角洲
这是祖国东极 一眼望不到边的
大草甸 正在铺展白光
没有村落 不见墓碑
只有风吹动那些嫩绿的触须
吹动我的头发 胸襟 躯体
岸上 那轮落日就跟在我身后
故乡啊 不要担心我会迷途
这是我做梦都不曾到过的地方
今夜 我要在这儿安住
静下心来写诗 写那些
我曾经不敢面对的爱情或事物
爱过的人或仇人
认识的和来不及认识的
这些都是最好的牵挂
我都要倾心的赞美
如果有一天 当我老了 回不去了
故乡啊 你也不要牵挂
就让我埋在这儿吧
虽然我曾生病吃药 骨头也许熏黑
但我仍要头枕鸟巢 脚踏河水
身披四季花草 天天和鸟类 兽类
和睦相处 和这片泥水
一起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