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泪流满面的地方(组诗)
文/陈树照
坐飞机领大嫂进京看病
电话中 知道大嫂是肝癌晚期
没等我反应 那边传来了哭泣:“老三
想什么办法 也要治好你嫂子的病”
好像我就是那棵救命的草 嫂子的命
捏在我这个从山沟沟走出来的人手里
此时 波音747正在4000米高空爬行
第一次坐飞机的嫂子 眼睛眯成一道缝儿:
噢 原来村庄像火柴盒一样大小
高缺氧的阳光透过舷窗照在她的身上
那弓一样的背影 让我泪流满面 这个一生
从没坐过火车 轮船 没进过省城 京城
刚刚过完五十五岁生日的女人 除了乡下
那几亩薄田 几间瓦房 再就是那
一头白发和那张满是皱褶的脸 此刻
我才惊愕地发现 家乡的山风 有多么锋利
进京后 地铁 故宫 天坛 香山 大观园
这些曾在她梦里出现的景观一一摄她入屏
嫂子说:她值了 还要领乡亲们再来
这个可怜的女人啊 她哪里知道
谁也救不了她的命 这一次竟成永诀!
2004、11、28
那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
嫂子静静地走了
这个来我家我才三岁 父母早逝
把我抚养成人的女人
这个不让自己和孩子吃 让我吃饱
送我上学 给我背书包的女人
静静地走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没让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留在人世最后一句:
“让老三 在外面好好干”
也就是带着这句贯穿她一生的叮咛
静静地走了 再也不能对我生气
流泪或是说些什么了 再也不能站在村口
等我探家回来或送我出远门了
我只能用她抚养大的身躯 面对家乡
长跪不起 电话里 我不敢出声
我怕那年迈的兄长挺不过这一关
但最终还是痛哭失声 话筒那边
传来了从牙缝里挤出的抽泣:
“为什么曾经揍过她” 可以想象
那个村里个头最高的男人 此刻
说这番话的重量 我没有往下问
知道嫂子睡在母亲的身边
那是一块山清水秀 风中摇花的油菜田
也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
2004、11、28
探望病危中的嫂子
嫂子躺在302医院病床上 光线
从玻璃 切入窗台那束鲜花
下午静极了 能听见输液管
一阵比一阵短促的滴哒声
有几枝玫瑰在枯萎 那凋落的瞬间
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
我似乎听见了 落花的呻吟 听见
药水在嫂子体内和癌细胞的厮杀
这一切竟源于我的瞬间闪念
源于我触目惊心地闪念!
嫂子的病情 随病志的增厚而加重
只能靠那些昂贵的进口药物 和一些麻醉剂
来维持生命 可哥哥偏不信
总说:“会好的 好了我们去省城”
这个一生也不会说谎的男人 这个说这话时
双眼红润 蹲在医院长长走廊上的男人
一夜一夜地挥霍烟草
一夜一夜地捶胸顿首 泣不成声
2004、11、28
父亲活着
一进村口 就能看见
父亲井旁打水的那只木桶
套牛犁田的身影
就能听见 父亲挑谷过桥的脚步
和那一年四季风雨不误的咳嗽
父亲活着 确实活着
活在这个小山村
活在他自己的土地里
一次逃学 给我的暴打
至今还痛 还留有伤痕
他怕我和弟弟娶不上媳妇
哥哥姐姐住不上新房子
母亲的老寒腿过不了冬
这些他都怕 怕得失眠 怕之入骨
怕病虫害 怕无米下锅
甚至怕小侄子的书包破旧了
但他不怕自己的咳嗽 你听
那咳嗽 又在村头响起
断断续续的 还是那种冲血的
疲惫的腔调 没有改变 他还活着
活在咳嗽里 在那两眼
黑洞洞的猎枪里
还是手捂胸口 在黎明 黄昏
脱坯 除草 看水 看庄稼
秋风 一天天加速
他的咳嗽也在加速
也就是这种咳嗽啊
像一把冷飕飕的刀子
时时 片削村庄 片削自己
片削我们儿女的心
2003、9、11
祖父
有一年 我看见他在自家的院子里
使劲地锤打一块铁 站在火炉前
光着膀子 翻来复去锤打
炉火正旺 汗在他身上滚
他一边反复锤打
一边缓慢地拉动风箱
他要给拴在树上的那匹马
制作一副舒适的鞋子
那匹马 并不领情
总想用蹄子踢他 他左躲右闪
突然 他抱住马头 向前弯了一下腰
马就倒下了 炉火还在烧 鸟儿
顺着黑烟 叫了几声
树叶 一片一片砸下来 粘在他的背上
这是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个傍晚
还留有马粪的气息 秋风
从屋顶上吹下来 打了一个滚儿
让他享受到片刻凉爽和幸福
2002、6、5
雪野, 暮归的老黄牛
落日 像一顶稻草帽
缓慢地 移动金黄
最大的一块金子 是深处
走来的那头老黄牛
老黄牛停下来 雪野呈现辽远
那一串串深浅的蹄印
像一枚枚古钱币 谁要购买
这片古老的土地
老黄牛停下来 抬头看了看
大地啊 上秋你还是一地的庄稼
满山草芥 何时变成这般苍白?
老黄牛不说话 只对苍天吼了吼
而那吼声穿过村庄 一个驼背的人
开始恐惧并大骂起来:妈的
谁让那畜牲跑出来的!
没有人回答这嘶哑的尖叫
村庄愈加沉默
只有冷飕飕的风 一个劲地
低低吹过
在莲江口
开车去莲江口 要经过一排
晚霞涂抹的白杨树 一座
炊烟绕顶的松花江大桥
一片一望无际的黄豆地
沿途村屯 依岸而栖
那缓缓流动的江水 像一条白色的带子
轻轻地系着这些散落的鞋子
只有桥 像一个驼背的哲人
让我的车在他最弯曲的部分爬行
如此地接近 多么新鲜 多么久违
江风 潮湿 喘息 体温
授粉 荷香 饭香
充满车厢 也充满我的身体
放慢车速 停下来
伸展一下腰
那玻璃上的天空 田野
变得如此湛蓝 如此地清晰起来
宁古塔
要是有一匹马拴在宁古塔
要是有一条猎狗叫醒宁古塔
要是有几万片纷飞的雪花
在漆黑的夜里封住宁古塔的院门
我就能想到 在北大荒与清王朝的道义里
流放的脚步 保持了怎样的忍耐
太阳坠入山谷有着怎样的重量
要是这些不见狼烟的地域
还能见到豺狼的出没
要是这些脱落记忆的城墙
还残留有无耐的体温
我将借助这荒原落日的一角
写下宁古塔的风景与幸福
黄花遍地
穿过村头那座石桥
绕过槐树遮蔽的那口井
你就能看见 风中
那片油菜田
吹动着 春天的软绸
那么多黄色的小拳头
脏了又洗净
它们最硬的骨头 在三月
也经不住雨水的敲打
也抵不过 那些追花的蜜蜂
细细的针刺
哪怕一个轻盈的吻
也能穿透灵魂 疼痛着
并伤痕累累
诗观:
开垦一方语言的田亩,无论是耕还是播,是歉还是收,是生长庄稼或野草,对于我来说都是无法躲避的四季。刮风也好,下雨也好,落冰雹也好,我都要守住。守住花,守住树,守住自己的泥土。这是我赖以生存的根部,是我的口粮、血液和力气。
诗歌左岸,生活右岸(随笔)
文/陈树照
如果说人生是一条河流的话,那么诗歌在我的左岸,生活则在我的右岸。二者已构成了我的命运,想远离是不可能的了。
我出生在大别山区,一个环境优美、生活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常常有这样的记忆:月光河流、灯盏渔火、孤帆远影、高高的稻草垛和大片大片的水草荷塘;常常是人躺在河滩,鸟儿寻找落脚的牛,在身旁吃草或走远。偶尔向旷野喊几声,那回音很快就从对岸撞回来。
当那些苍凉、沉郁、幽远、美丽而又肮脏的乡村,当像父亲母亲一样驼背而满面皱纹的农人,在记忆里挥之不去,我心里总是重复那句刻在骨子里的呐喊:耕作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正是这种童年的乡村命运和现在都市生活的强烈反差,构建了我的诗歌框架。越是生活得富裕、辉煌,越是增强我对乡村苦难的回忆和反思。那些用力气与土地签约的农民,永远无法理解有些城里人看他们的眼神,永远无法理解是他们的汗水和智慧,构成现代都市人远离乡村的生活。
正是这样的社会现实,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的我更清醒、感受更深。
在法国,人们总是把河流的两岸称为左岸右岸。左岸是一些浪漫、艺术、温柔情调的建筑,右岸则是一些相对正规的政府办事机关。左岸代表个性与浪漫,右岸则是现实与规则的象征。它们彼此辉映成趣,却又坚守各自的领域。
这正好与我现在的生活吻合。我的职业,就是那些用规则程序和现实方块堆砌的右岸。试想一个工作在当今最热门的税务机关,不按规则、不合现实行吗?这是一个专门和经济、商人、钱打交道的职业,面对的是当今众多的物欲横流、急功近利、势利、浮躁、甚至欺骗与正义、正常夹杂的这样的一个社会现实。要想静下心来,谈何容易。所以,只有让我内心深处的那条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和我一起抵达我的左岸。岸上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汉字森林,它们正在沐浴阳光雨露,它们风和日丽。我被置入这辽阔浩瀚的原野已身不由己。也只有在我的左岸,那种自信、清醒、开阔、放松、解脱,才呈现出我的原本,让我的心身有如行云流水般的畅快、宁静。
2002、3
推荐理由:
陈树照的这组诗,从初选到复选到编稿,我至少读了三四遍了,其中写嫂子的诗,每读一遍都让我眼含泪水。真情的力量感人至深,这里不用我多说,读者自有评判。《在莲江口》等诗,则在朴素中多了一些淡淡的抒情成分,控制得当,显示了作者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大解)
——以上作品原载于2005年12月《诗刊》上下半月合刊“第21届青春诗会作品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