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照的诗
瞬间
落日下
我看见一匹马饮吮于大海
一只蚂蚁累死在它的鬃毛上
歌谣
落日下,母亲背着妹妹
领着我在原野播种
月芽儿刚刚升起
山那边就传来了歌声
韭菜茬茬割
井水顿顿喝
女人夜夜睡
墓碑年年多
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 我仍喜欢清晨
站在窗前 等待阳光射进来
树叶滴哒露水 也落在我的脸上
我紧闭双目 倾听枝头
那下雨似的鸟鸣
那时我还要粗茶淡饭
但一定要有一个小女儿
我喜欢她口齿不清地喊爸爸
她歪歪斜斜地向我扑来
我相信那就是春天的脚步
百年之后 多好啊
我就是另一个我
将和你在一首诗里相遇
那时没有战争 瘟疫
甚至欺骗 暴力也没有
那时我还可以大胆地去爱
爱蓝天白云 爱万物生长
爱泥土里蠕动的小蚯蚓 小蚂蚁
我都要向它们致敬!
月光下的湖
平静地铺展 让水鸟探测深度
一只小小的水鸟 在玻璃上
在天水间轻轻晃动
它不知道夜的尺寸 伸出尖尖的硬嘴
啄破了光与影
星星布满水域 偶有几声狼叫
并未影响水鸟的速度
而它收拢的羽毛被风吹起
像落水的棉团随波动荡
月光越来越亮
亮得分不清 哪儿是天空
哪儿是水面 水鸟越漂越远
远得看不见舒展的孤线
直至消逝了背影
哦,秋天
哦,秋天
那么多的秋风,秋雨
它们要干什么?
路边的白杨无语
地里的庄稼无语
只有一片又一片金黄
在原野上起伏
我终于回到了故乡
在先人墓园
又想起当年那个挖土的少年
虽然燕子早已走远
我也两手空空
哦,秋天
请你放慢脚步
等等我
等等灵魂
一起车祸逃逸事件
飘雪的黄昏 狗叼着人
在公路上 拖动 嚎叫
狗皮帽子 羊皮袄 零乱的血迹
在北风中闪动着寒光
我们开车路过这里
那只漆黑漆黑的牧羊犬
它前爪扎地 满嘴血丝
伸出长长舌头 喘着粗气
抬头 警惕地打量我们
直到我们把那个血肉摸糊的人
抬上车 它才摇晃着尾巴
赶着羊群走开
显然 这是一起车祸逃逸事件
被撞村民 牧羊犬拖了他许久
也没招来 南来北往的车辆
那些匆忙赶路的人
最后 在医院
那个秃顶医生耸着肩
埋怨地对我们说:
“要是早来一刻钟
他的腿就能保住了”
一觉醒来
一觉醒来,好梦就此结束
翻身坐在窗前,听不见任何声音
窗外漆黑无边。我知道
一旦太阳出来,这个城市就现出原貌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闭上眼睛,我留恋这短暂的沉寂
静静地等待鸟鸣随晨风到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失
一想到黎明马上来临,我的心跳突然加速
不由自主地烦躁,恐慌起来
白菊
你又站在那儿
站在溪边大片狗尾草丛中
一袭白衣 低着头
看对岸菊花簇拥的水源山
在溪水中 静静地漫游
那么多菊花
好像都怀有酿蜜的心事
你追我赶地点燃一场熊熊大火
放蜂的人来了
游人也来了
那些喜欢掠夺芬芳的队伍
每天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时间 人声鼎沸
尘土飞扬
而你独占一角
让溪水滋润着 鸟鸣缠绕着
把根仍扎在去年的泥土
而我更愿做一滴叶子上的雨水
一生都交给你 一尘不染的生
暗香袭人的死
太阳
黎明带走了黑暗
万物在太阳下起身
阳光进入墓园,进入农人的稻田
进入滚动露水花草的叶脉
在鸟儿啼鸣的翅膀
在婴儿熟睡的摇篮
我闻到了淡淡母乳的芬芳
在湖边
在湖边 我脱去所有的衣服
站在开满野花的草坡上
远处 一盏盏灯 一个个光的水龙头
被拧开 冲洗着村庄的黑暗
哦 这么多的露水 月光
我要用它们洗一洗 背上
那块平时里不敢见人的疤痕
我甚至跑到高处 大声呼喊 谩骂
多年来 一直压在心头
那些没能让我得手的人与事
整整三十年
那些暗藏的欲望 名利 虚伪
或罪恶 时隐时现
伴我行走江湖
今夜 湖水静静照着我
照着一个裸体男人的陌生 忧伤
此刻 要想清除玻璃上的脏
我必须下水 与星星泡在一起
洗面搓身 洗涤头盖骨
这样我就会是一个很干净的人
当我起身 一束束强光
令我惊慌 不知所措
风吹夜凉 高速公路
那些汽车发疯似的呼啸声
近了 又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