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的吟唱:闪烁本源与记忆的光芒
——从《露水打湿的村庄》看陈树照的诗
文/张立群
对于自己的创作,诗人陈树照曾多次提及“诗歌左岸,生活右岸”的命题,而在默默坚守的“左岸”,又有“洗不尽的乡土”——“如果说人生是一条河流的话,那么诗歌在我的左岸,生活则在我的右岸。二者已构成了我的命运,想远离是不可能的了”;“正是这种童年的乡村命运和现在都市生活的强烈反差,构建了我的诗歌框架。越是生活得富裕、辉煌,越是增强我对乡村苦难的回忆和反思。”[1]这种颇有几分悖论色彩的陈述,不由得使我联想其诗歌与土地本源和某种历史记忆有关。阅读陈树照的诗,比如眼前的待出诗集《露水打湿的村庄》,首先为其朴素而浓郁的乡情所打动:诗人近乎始终如一的写作乍看来已离我们很远,但仔细品味又似乎离我们很近。而就在阅读和接受的“缝隙”中,陈树照的写作已飘然而至。
一
当代新诗写作发展至今天,从生活中汲取写作的资源甚或灵感虽不时出现在诗人的笔下(比如:创作谈),但是,这一资源更多记录的却是城市生活进程带来的焦虑与自我排解;而通过书斋式的“冥想”完成繁琐的堆积也绝非少数,以上趋势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我们阅读时代的“枯燥症”。不过,从另一方面讲,上述现象也蕴含着种种契机:只要能够突破“流行”的创作模式,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我们的诗人与诗歌本身就有希望。
以陈树照创作为例,“乡土诗”这个词或许过于陈旧了,然而,“陈旧到极点就成了新鲜”[2],陈树照取材并植根于“乡土”,并在文化观念不断处于嬗变状态下注入某些新的元素,我想:这是其诗歌生长并可以适度延伸的前提条件。如果可以将《露水打湿的村庄》的目录改变次序,“远方”极有可能成为其写作的逻辑起点,在那里,一个名叫“陈左湾”的村庄,耗尽了诗人从幼年到少年的全部时光。
“两只青蛙蹲在荷叶上”、“漂在水里的桃花”、“黄花遍地”、“芦花纷飞”、“一群麻雀,一树猕猴桃”、“田间黄昏”……即使只看这些诗作的名字,陈左湾恬淡的生活也必将跃然纸上。“我出生在大别山区,一个环境优美,生活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常常有这样的记忆:月光河流、灯盏渔火、孤帆远影、高高的稻草垛和大片大片的水草荷塘;常常是人躺在河滩,鸟儿寻找落脚的牛,在身旁吃草或走远。偶尔向旷野喊几声,那回音很快就从对岸撞回来。当那些苍凉、沉郁、幽远美丽而又肮脏的乡村,当像父亲母亲一样驼背而满面皱纹的农人,在记忆里挥之不去,我心里总是重复那句刻在骨子里的呐喊:耕作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3]诗人的深情自叙构成了陈左湾的“记忆”——
记忆里的燕子 也和那些青年男女/离乡背井 外出打工去了/没等我接近池塘 鸭子飞起/炊烟 从房顶送来饭香/老屋 人去楼空 枯草疯长/偶尔传来的狗叫 让我知道/陈左湾 还在人间
——《陈左湾》
我不知道陈左湾从哪里来/就像不知道我的血管里/流过多少姓氏的血/只能说:陈左湾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
——《说说陈左湾村》
而那些令人神往的“故事”,也就由此展开了立体扇形的网络。
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树照对土地的本源记忆构成了属于其自身的“地域诗学”。尽管17 岁当兵,后离开家乡、远赴东北,但无论就个体的记忆,还是萦绕于脑际的乡情,陈树照的土地情结无不闪现在其创作之中。作为某种近乎无意识的表现,这一回归土地的心理表征构成其观念的核心部分。无论就童年视角还是深深的追忆,陈树照都愿“做一个陈左湾村民 誓与土地共存亡”,这个对故乡和土地“至死不渝”的诗人,让我们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
二
在有关“陈左湾”的记忆中,最为动人的当是那些不断浮现的美丽景象和由此滋生的“古老故事”。在“那一夜大片的桃花/开得平静而绚烂 一些怀抱幼子/另一些至死也要守住流水的爱情/即便沅江折了几道弯/也没能扑灭它身上的火焰//那一夜月光越来越淡/密密麻麻的桃林占领旷野/夜露混合清新的芬芳/大面积流淌 这种仿佛/来自隔世的气息 更增添了/桃花源古老的神奇”(《过客》)的古典氛围中,“我们”作为超越时空的“永久过客”能够留下的或许惟有文字。对于难以释怀的陈左湾,诗人当然也有贫困带来的艰辛和伤痛——“父亲的咳嗽 在小院/渐渐清晰起来/挑水的母亲 身影闪过石桥/树叶 星星 一一闪过她的水桶/听不见鸡叫 偶有几声狗吠/掉进村头更深的黑暗/哥哥用斗忙于计量/他要把那些新收的口粮/挑到集市上换回我的学费/他左手扶着扁担 右手拿着饼/在村口与母亲碰过照面/很快就在田埂上消失/而我骑在牛背上 刚接近母亲/书‘叭’地一声掉下”(《黎明》),但显然,在多年后写作的瞬间,上述内容已成为风干后沧桑而甜美的记忆——陈树照在书写“他们”的时候,总是以“累牍”式的不分行形式一气呵成,“诗的结构要严紧,要具备一定的整体性。具备现代汉语的口语与书面语言相结合的特征,做到建筑、音乐、色彩、气息和嗅觉的美”;“让读者在诗的整体上感悟到诗的意境美,而不是词句的局部感觉”[4],看来,诗人对写作的独特理解也是其提升创作艺术的重要原因。
从本源的记忆延伸,陈树照的其他创作也不免染上根性的色彩。定居东北之后,陈树照笔下增添了许多“雪”的意象——但这些雪景,很少来自城市与街道,却更多是写给旷野、村庄和风雪中跋涉的人与物。《雪野,暮归的老黄牛》、《雪花第N次飘落》、《老乞丐》等作品,是如此自然地出现在诗人的笔下。无论就文字及其叙述,还是关于“底层”意义上的生命关怀,陈树照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驾轻就熟。“我是那种典型的为了找出路进城的人。进城后,远离了乡村生活。但越是远离就越是觉得亲切和向往,越是向往就越是想再度亲临和体验。”[5]陈树照的诗,拒绝“语言的暴力”,他的每一首诗都可以说来自活生生的“生命经验”,这一趋向,既表明其是一个较为纯粹的主情诗人,同时,也使其营造了清新而深邃,明白而透彻,轻盈而沉重的诗歌世界。
上述逻辑使陈树照在现实生活之余,始终“吟唱”于诗歌的左岸。应当说,陈树照是一个风格坚定的实践者,也是一个充满生命质感的诗人。在那种朴素而优美的意境和扎扎实实的生活土壤背后,可以以“诗如其人”的方式猜测:憨厚,老实,率真,直接……极有可能是陈树照性格气质中的核心部分。作为一位有目的追求的诗人,他常把内心火热的情感潜藏于平淡无奇的诗句中,在那些看似毫不经意的叙述中,我们已在不知不觉地阅读中,发现一首好诗就在眼前。按照所谓诗歌应有的艺术层次来看,陈树照的诗与生活平行甚至低于生活,但那种生机勃勃、感人至深的效果又提升了其诗歌的生活。这一极具“连锁反应”的“陈年往事”正是陈树照诗歌的魅力所在。
三
陈树照曾将“怀有一颗想家的心,多远都是故乡的人”作为《露水打湿的村庄》的题记,这在与诗集名字相映成辉中展现了其一贯温润潮湿的视角。相应于当代诗歌写作潮流和城市生活的快节奏,陈树照的诗歌以其特有的“缓慢”和“距离”展现了一颗并不平常的心灵。置身其中,生存现场的细节纹理已被诗人的语言和情感磨亮,而那些常常使诗人俯首沉思之处,正弥漫着“左岸”与“右岸”接壤处碰撞生发的回响。
《露水打湿的村庄》“第一集”“经常下跪的地方”给我们提供了体味这种声音的可能,只是此时的诗人已经开始由简单的“自我布景”步入对亲情和亲人的关注。正如陈树照自言参加“青春诗会上的那组作品就是写我嫂子的”[6],被称之为“那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曾隐含着诗人生活中的疼痛和幸福。如果说“父母早逝”,使嫂子成为“把我抚养成人的女人”,那么,诗人的生命之根、生命之源,毕竟会由坎坷不凡的经历而融入另一重生存体验:在吟唱的“左岸”,或是“电话那边”,都会在“缓慢”与“向后”的回放过程中,成为来自“左岸”与“右岸”的双重记忆。但此刻——“这个不让自己和孩子吃 让我吃饱/送我上学 给我背书包的女人/静静地走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没让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那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则在乡村和亲情共构的基础上,书写着对无常命运的叹息和感怀。
“左岸”与“右岸”发生生命的交响、质感的声音,在陈树照那里,包含着贫穷、苦难、卑微的世俗的快乐。在一幅幅凝重雕塑般的画面闪现并深入骨髓之后,惟有生命的沉重和力量才能唤起诗歌沉睡已久的部分。这种写作不但拒绝了矫情和乏味的机械技巧,而且,其自然的、乡村的、原生的质地有色、有形、有味、有声音、有呼吸、有个性的内容本身就构成了诗人与世界之间最佳的语言对话方式。
我迷恋这种声音/像风的翅膀掠过水面/带来足够的柔软和清凉/迷恋这面旗帜蓝蓝的色彩/那蓝是蓝天的蓝海水的蓝/路边蓝色野花的蓝直到今天/我穿什么样衣服都没有穿上这身蓝/来的那么自信和温暖//这声音已溶入我的血液/包括那些粗布衫的质地和汗味/那个越吹越清瘦的背影
——《风中母亲那件蓝布衫》
那咳嗽 又在村头响起/断断续续的 还是那种冲血的/疲惫的腔调 没有改变 他还活着 /活在咳嗽里 在那两眼/黑洞洞的猎枪里/还是手捂胸口 在黎明 黄昏/脱坯 除草 看水 看庄稼/看秋风一天天加速/他的咳嗽也在加速/也就是这种咳嗽啊/像一把冷飕飕的刀子/时时 片削村庄 片削自己/片削我们儿女的心
——《父亲活着》
以上两节诗基本展现了陈树照诗作整体的特征:从生活及其记忆中滑向诗歌的“左岸”;所有简单、平常的意象选择都在成为诗的内在整体中产生令人惊讶的感动;那些存留于乡土、村庄的自然布景,比如季节和风,总不免一些悲凉的色调,这种颇具沧桑甚或死亡的场景,使其在回归本源和土地的过程中散发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当“水草吹动旷野/野花点亮茫茫芦苇荡/河流那挂老火车/在天边爬行”,“在祖国东极”,一个诗人在安住的夜晚写诗、思念故乡,惟一可以慰藉想象同时也是诗人自身的只有——
如果有一天当我老了 回不去了
故乡啊 你也不要牵挂
就让我埋在这儿吧
虽然我曾生病吃药 骨头也许熏黑
但我仍要头枕鸟巢 脚踏河水
身披四季花草 天天和鸟类 兽类
和睦相处 和这片泥水
一起安息!
——《我想在这片土地安葬》
我们不得不在右岸循规蹈矩的生活中,渴求左岸诗歌的宁静与祥和。在欲念日复一日地以生命鲜活为代价荡起心底存在的焦虑,在回归甚或逃离中写作就如同“左岸”的勃勃生机唤起一种平衡的勇气,而闪烁本源与记忆的光芒正为这种吟唱带来走向无限的可能!
注释:
[1][3]陈树照:《诗歌左岸 生活右岸》(随笔),《诗刊》2005、12月上下半月合刊“第21届青春诗会”专号。
[2]周洪:《不要当作家》之“不要学贾平凹”,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4年版,39页。
[4]陈树照:《给诗歌穿上时代的新衣》(问答),《诗刊》2008、5期下半月“第六届华文奖”。
[5]陈树照:《我诗歌的左岸是乡村》(随笔),《诗刊》2007、4期上半月“每月诗星”。
[6]《和诗人陈树照网上聊诗歌》(访谈),待出诗集:《露水打湿的村庄》(电子版)。
2007、8、26